跨越父辈的爱

跨越父辈的爱

　　提到我的外太公，说来惭愧，同他度过的14个年头里，我不曾知道他的忌口，他的喜好，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唯一了解的他老人家一辈子的轨迹，是从他的孙子——我的父亲那儿得来的。

　　外太公年轻时意气风发，有一手制秤的好手艺，常常走几十里路，去义乌小商品城钉秤、卖秤来维持生计。后来机缘巧合，他凭着手艺进了个好企业，在那个有上顿没下顿的时代，每个月有了极可观的收入。

　　“你外太公是村里的首富。”爸爸说。

　　“你外太公是村里最长寿的人哩。”爷爷说。

　　当这对父子提起他的时候，我即便只看见他们的侧脸，也能瞥见眸子里满溢的自豪。那是内心深处的情感，在眼眸里翻腾，剧烈地如心脏般跳动。是啊，他们的爷爷、父亲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风云，是有头有脸的神话。

　　我琢磨着过去的回忆，将三代人的口述拼凑在一起，一闭眼：阳光将泥地烤灼到适宜的温度，外太公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，直挺着腰，肩上扛着锈迹斑斑的铁秤，眉眼弯弯。一晃眼：他正坐在餐桌正中间。岁月像一把利刃，在他额上刻下痛心的沟谷，子女的生计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，也消磨了他年少桀骜不驯的不羁的心。一整年下来，一句“太公新年快乐”就是我与他的全部交谈。

　　前几年，村里抽签盖新房，我们家族人多，户口落这儿也自有挺大的一块地。乡下只有爷爷奶奶驻守，爷爷忙得很，几乎每天都在烈日下忙着督促建房。外太公是不肯出来住大楼的，即便手头有钱，儿女幸福，子孙满堂，他也执着于在他的小茅屋里晚上六点后不开灯，早晨四五点就起来的生活。他看着儿女随理想去了光芒万丈的未来，却只转身守在旧时光，我看不懂他。

　　即便九十多岁了，他举步困难，却也驼着背，在工地泥路上挪步，一同的眉眼弯弯。他背着手局促地站着，刺眼的阳光遇见他也柔和下来，拥护在他肩头。我叫他好几声，他似乎有些耳背，没应。我走过去，拍拍他的肩，他扭头冲我笑笑，我也笑了。我几步就能追上他，却好像永远追不上，叫不停那个步履匆匆，在岁月里披星戴月的骑士。他守护着整整三代人。

　　送他的那天，大半个家族堵在殡仪馆走廊上，没人说话。我正对着火口，望着火焰在他周围缠绕、翻腾，似乎不想吞噬他，只是急切地给予他大把大把的温暖，似乎是在帮我们偿还外太公这一辈子给予的帮助，可他的付出与回报似乎从来都不对等，怎么还，能怎么还，怎么还才够？火光之上涌动着他眉眼弯弯的笑容，见过如今的繁华盛世，山河大地，拥有如今的子孙满堂，儿女富足，骑士也终于下马休息。火焰噼里啪啦，眼泪滴滴嗒嗒。我落不下泪，他并不是离我们而去，酒气风暖少年狂，外太公仍是傲气的少年，他在天上眉眼弯弯的，永远地，守护着我们。

　　爷爷还会重复地讲外太公的辉煌故事，对于他的父亲的离开，他也郁闷了许久。他并不是太过依赖他的父亲，他只是想让我们这些子子孙孙明白外太公对家族的巨大奉献，体味他顽强的一生。看着他忧郁地坐着，我学着外太公笑笑：“爷爷，你小时候坐过他的肩膀，那儿是现在离天最近的地方，离他最近的地方呀。”

　　外太公从未停止对我的新年问候，他站在原地，埋没于冬雪，将子孙推向那个他也很向往的春天，一如曾经那个固执的少年。我好像看懂了他，也懂得了一个男人呕心沥血的一生是多么伟大。